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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振立的营造
2013-04-05 来源: 作者:廖雯 浏览次数:7115

   

    或许,在当下的艺术圈熟悉于振立的人并不多,但在大连艺术界,于振立可是大名鼎鼎。于振立给我发的唯一一条短信,自称“大连老于”,我一看就笑了,这名头散发的江湖气、资深感、自诩味道,像极了于振立给我的感觉。于振立还让我想起北宋潘阆写观潮的两句词,“弄潮儿向涛头立,手把红旗旗不湿”,我想,了解于振立艺术经历的人,都会有同感。于振立不仅“潮”,而且是名符其实的“弄潮儿”。

 

一.

 

    六十年代中的“文革”时代,于振立只有十七八岁,在文革演出队临摹毛泽东像,先是被军宣传队发现为“人才”,后来不断被各级政府、学校、乡村要去画打格放大的“毛主席”,最大的十多米高,他一个人攀着梯子两天就能完成,于振立天分和能力可见一斑。在那个特别的时代,这“活儿”给于振立带来一系列“好处”,除了众所周知的“政治”加分外,还练就了漆与油相混画的功夫,强健了身,吃了无数好饭菜,更实惠的是挣得剩余的画笔和颜料,于振立可以用这些画笔和颜料,大量地画写生和临摹大师的作品。

 

 

于振立辅导宣传画创作班1973

 

    1969年,于振立二十岁时,第一张油画《广阔天地炼红心》参加了省美术大展,又被美术出版社的编辑发现为“人才”,约于振立画宣传画,于振立从此开始轰轰烈烈地画起了政治宣传画。从《欢迎哥哥姐姐下乡来》、《社会主义到处都在胜利前进》,直到《声讨“四人帮”》,整整十年间,于振立画了两百多幅“毛主席”,八十多幅政治宣传画,印刷发行、报刊登载率都极高。1979年夏天,一场洪水,把于振立放在床下的大量宣传画原作、一千余幅写生全部“洗”劫,给于振立这段特别的艺术经历,留下一个无奈而完满的结局。

 

 

于振立《欢迎哥哥姐姐下乡来》政治宣传画 70年代

 

  七十年代末,正值新旧交替的时代,艺术得以从政治中脱身,而从良的路却是艰难的。对于满怀热情画了十年“红、光、亮,高、大、全”政治宣传画、曾经站在“革命的风口浪尖”上的于振立,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几乎是致命的。从于振立那时的口头禅“绝望”,以及自谓“苦恼人的笑”,可以感受到他深度的纠结。其实,当时整个艺术界都面临困惑──长期作为政治的附庸的艺术,如何独立表达个人情感;现实主义模式一统多年,其他艺术实验如何进行,当时的几代艺术家,都从各自不同的艺术经历出发,进行各种风格实验,试图走出困境。

 

    1979年于振立画的《彭总故乡行诗意》,一个高大、结实的农民,伫立在画面中央,右手镰刀,左手麦穗,顶天立地,身边蹲着倒水的小女孩儿,矮半截,背后的麦田金黄一片。虽然没有明显的大主题,还带有些纯朴的人情味,但主角中心、色彩明亮,依然保留了“高、大、全,红、光、亮”的特质,横扫的大方笔触,也依然“苏式”。1989年于振立画的《吃喜酒的女人们》,这个题目的感觉很“平凡”,而这张画的感觉却很“伟大”。三幅联画近两米高六米宽的画幅,几十个“吃喜酒的女人”,直立于红天黑土之间,一律是被灰白大笔触横竖刷出来的,斧劈刀砍般有力,厚重的油彩堆起的没有透视的“结构”,浮雕般连成一大片。我初看这画的感觉是“烈士纪念碑”,而于振立自己说是“想表现中国的精神”。无论如何,于振立是从“高、大、全,红、光、亮”中逃离了,虽然多少都有点后遗症。这十年间,于振立画了近百幅作品,尝试了现代主义的多种风格实验,很有些“洗心革面”的劲头。因为与当时的实验“潮”同步,于振立展览、发表、获奖的频率都很高,而于振立内心的挣扎有多艰难,只有他自己最知道。

 

 

于振立《吃喜酒的女人》 油画   1989年

 

    1989年下半年,许多人离开了北京,于振立却离开了他熟悉和熟悉他的大连,在北京锣鼓巷租住下来。这回,于振立“只想松弛和自由”,面对自己的感觉,于振立发现他正处在源自他生命经验的“墟”,以及他身体内核的“虚”的双重境地。从1989年的《图式》开始,到1990-1993年的《生日手记》,于振立几乎放弃了“形象”、色彩,不停地以“抽象”表现他的“心相”,不拘材料、不拘工具、不拘手法,近乎肆意地表达,这使他在大部分艺术评论中被称为“抽象实验艺术家”。而在我看来,于振立终于放下了以往艺术经验的“伟大”,而保留了与他精神一体的“力量感”。

 

二.

 

    1994年12月26日,于振立离开了大连城市,搬到了大连金州东面的大黑山──“大连市金州区大和尚山响水观沟35号”,半山坡上,只有三间简陋的农民房。传言很多,“成仙”,不像,选择“毛主席”一百零一岁诞辰这一天进山,总还是和“现实”保持着剪不断的联系;“隐居终南”,也不像,当时的于振立,已经很享有不小的知名度,拥有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辽宁省美协理事、大连美协副主席兼油画会会长等“头衔”,完全不需要走“捷径”,也无意于混仕途;“疯了”,更不是,进山之前于振立做了充分的精神准备,抉择是理性的,于振立自己说是“看不惯”一些事,要自己“营造”后半生的生活和艺术。

 

    于振立的营造从扩建房子开始,十几年间,经于振立多次扩建的房子,画室、客厅、书房、卧室、厨房、厕所、仓库,一应俱全。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盖房子,建筑材料几乎全部是废弃的“垃圾”,除了破砖烂瓦,旧木碎石,于振立把烂桌椅、废轮胎、破电视、空瓶子、旧磨盘,凡他能搞到的“下岗”物品,统统砌上了墙,铺下了地,门窗、楼梯、室内也都写满、画满、贴满,装置、图案聚集了各种“文化”──八卦、几何、五角星、十字架,简直是物物废弃,处处文化,正经地说是“后现代主义”,通俗地说是“化腐朽为神奇”,于振立自己说是“被遗弃物喜悦生还”。

 

 

于振立废弃物作品墙《光影勾股弦》

 

    更奇特的营造是房子旁边的山坡上,于振立一锨一镐地挖,一砖一石地垒,造出了一片“梯田”。于振立说,“台阶”这种形式在他的意识里总是有特别的感觉,无论是在梦里、电影里,还是在现实里,他常常想一定要亲手搭建一个步步高升的“台阶”,“梯田”实现了他的“梦想”。建造梯田,于振立也像盖房子那样嵌入了很多“被遗弃物”,但于振立并不满足,他开始在梯田上用空瓶子营造一些“塔”样的“雕塑”,瓶子不够,于振立向社会发出一封“收集废瓶子”的公开信,忽悠大家帮他收集“不能回收的、各种形状的、即将遗弃”的空瓶子。结果是惊人的,据说很多人“响应”,竟然收集了酒瓶、药瓶、酱油瓶、香水瓶等十余万个(当然是酒瓶居多)。于振立用这些瓶子,一瓶一瓶地搭,累日累月地砌,这“行为”,是生活,是艺术,是劳作,是游戏,也是修行。几年间,“塔”样雕塑一个一个在“梯田”上矗立起来,成了于振立工作室的标志“景观”,只是这“塔”肚子里全都塞满了他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。

 

 

于振立山上的酒瓶塔

 

    放下“伟大”的于振立,在梯田和山坡上植树养花、种菜栽瓜,蔬菜、瓜果待客,苞米、葵花喂鸟,花草为情人,酒狗为朋友,外表像农民,蓬头布衣,骨子里还是文人,读书、看杂志、画画,而且每天写手记,于振立在山上多少年,就是多少本手记,年年一本,于振立说,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,除了劳作太累,第二天也会补上。

 

 

于振立黑山工作室全景

 

    于振立在山上的十几年,并非与世隔绝,山下的活动、展览他也有选择地参加,也时不常会有朋友来上山看他,甚至有计划地邀请艺术家在山上做互动展览,用他自己的话说是“进进出出”, “隔着距离再交往”,或许,这正是他当年上山“营造”后半生的重要思考所在。

 

三.

 

    我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认识于振立的了,大约是九十年代中大连一个女性展览,我去了,于振立也来了。仿佛那时于振立刚进山不久,大连有很多传言,于振立满头乱蓬蓬的卷发,喝酒的架势,连珠发射般的言词,很有些“火气”,我感觉出在场的一些人的不耐烦,心里很想“维护”他,这种维护感,使于振立在我的感觉里一开始就像个“熟人”。2004年2月,我再去大连的时候,问起于振立,大连的朋友石峰和董枫说,老于在山上还是挺“苦”的,他的母亲、姐姐、妹妹,轮流上山照顾他,朋友有时候上山看他,也给他带些粮食、肉、用品、书籍之类。我请石峰和董枫带我上山去看看于振立,他们又约了两个大连的朋友,带了吃食,一起上了山。印象里,那天阳光明亮,空气干冷,山坡并不高,坡下就能看见于振立的工作室了,高高低低的一片灰顶,下面是乱七八糟的墙。爬几步台阶就到屋门口了,冬天上山的人少,于振立没想到我们来,有点喜出望外,忙迎着,我笑的时候,感觉嘴已经冻得不自然了。

 

    屋里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,于振立说因为没有暖气,在北方山上过冬,没暖气,怎么过?于振立说,照顾他的二姐下山了,他一个人弄不好。于振立见我简直待不住,急忙说,上炕上炕,炕上暖和,我连滚带爬上了炕,果然热乎乎,手柔软了,嘴自如了,心也舒坦了。于振立和董枫也上了炕,其他几个“男生”在下面,竟如一家人相聚的感觉。于振立拿来他的手记给我看,一页页翻,一页页讲,他读的书,他的感想,他营建的草图,他的胡思乱想,他喜欢的胖女人,朋友上上下下的看他,他进进出出的活动,点点滴滴的琐事种种,写写画画,密密麻麻,完全的心迹手感。我有些感动,于振立喝酒、说话、画画总有点“大”的架势,而手记透露了他的细腻甚至温情。于振立“讲”他手记的时候,愉快而陶醉,不停地说,我住山上也什么都知道,翻到一页指着,这是看你文章后写的,我十分惊奇,连我自己都忘记了那文章发在哪里。我注意到他的字潦而不草,很有味道。我也注意到他的手掌虽大,却骨小肉丰,竟然有些“女相”,只是多年劳作有些粗糙了。

 

 

  于振立手记

 

    从书房出来,我们去看于振立的工作室,进门一堵“影壁”墙,墙上贴满于振立和朋友们的合影,大约是陆陆续续贴上去的,有些已经褪色了,有些却还鲜艳着。我近前细看了看,很多“美术界”的熟人都在。“影壁”墙后面空间很简陋,中间一张木板搭建的大“画案”,墙上满是于振立的画,空荡荡、冷清清、灰蒙蒙,当然很冷,待不住,很快出来了,外面阳光灿烂。此时,“梯田”已经造好,空瓶砌的“塔”也有了一个,绿绿的(多是绿色啤酒瓶),在冬天的一片荒凉中突出而挺拔。我们和“塔”照了各种照片,记录了“到此一游”。现在看来,照片上阳光明媚,竟有些初春的气息,而每个人的笑依然冻得发僵。

 

    2011年夏天,刘骁纯老师说,大连有个商家以前收藏了不少于振立的作品,如今想资助给于振立做个展览,请去商量一下。于振立也打电话说,想老栗和我一定去。本来,于振立在我的专栏计划中,想和他好好聊聊,但我不喜欢凑热闹,人多的时候也无法自如地聊,就说换一个时候再去看他。直到秋天,才和老栗一起去了大连。我们先见到了资助于振立的“商家”,有趣的是,这个商家本性“商”。商总一见到我就说,上次你没来,于振立一直问“廖雯怎么没来,她不来没意思”。

 

    第二天,我们上山,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。我腿不好,车一直带我到半坡,我一出车门就看见于振立的“背影”,正在坡上扫地,蓬头卷发依旧,布衣旧袄依旧,只是体略胖,背微驼。我想打招呼,却发现有几个年轻人正举着录像机拍摄,原来“扫地”竟是“摆拍”,其中一个姑娘对我说,上去和于老师个打招呼吧,于振立闻声回头,看见我,很意外,连说“哎呀妈呀,大妹子,怎么是你”,拿着扫帚就冲下来,镜头马上转向我们,我说“来看你”的时候,感觉也在“摆拍”中了。好在老栗和其他人陆续爬上来了,镜头就又转向了他们,我顿觉释然。我站在“梯田”下的空场向上看,入眼的是梯田高处的一蓬月季花,红艳艳的,清冷的秋风中格外打眼。环顾梯田上下,瓶“塔”已经有很多个,人群和摄像已经上了高坡,于振立在高处往下指着一个“鸡”样的瓶雕说,“现在不光是塔,还有打鸣的公鸡”,我顺他的手指看去,笑了,调侃到“分明是母鸡,想女人了吧”。

 

    这天山上有很多于振立的亲友,他的妹妹,他的老朋友王连义,他的学生,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,都在帮忙准备招待我们的饭菜。我请他们搬个凳子出来晒太阳,边和他们聊天。有阳光真是好,已经是深秋,北方的山上,微风习习,居然不冷。如果你站在阴阳交接处,阳光照到的地方暖暖的,照不到的地方就冷冷的,那个分界格外凌厉,仿佛可以把身体一分两半。山上空旷,没什么挡儿,我可以把整个身子都放进了阳光里,享受片刻。

 

    人群下来了,进了屋,镜头一直跟着,我没有机会单独和于振立说话,就跟着起哄式地提问,简直是“砸场子”。终于得空和于振立说,我想再看看你的“手记”,于振立领老栗和我进到他的“书房”。墙上贴满写满,一些自制的旧书架,满是书,收拾得干净、整齐,尤其是暖和,我打趣说“进步了”,于振立说都是他妹妹的“功劳”。于振立指着一个书架上的一摞大本子,说这些都是手记,顺手拿下来几本,开始翻翻讲讲,刚讲两页,外面拍摄的人就叫了。

 

    说不成“正经事”,于是问他母亲怎么样,我知道于振立是“孝子”,他家姐妹多,兄弟少,母亲偏疼他。于振立说现在条件好些了,他也把母亲接来同住,母亲九十多岁了,他要给她养老送终,又指着墙上他早年给母亲画的像和母亲的照片给我看。照片中的母亲清秀、平和、纯净,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,让我想我姥姥。临行前我请于振立的妹妹带我去看看母亲,母亲坐在床上,低着头,妹妹解释说,母亲眼瞎了,耳朵也聋,妹妹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“是我哥的朋友”,并拉母亲的手给我握着,母亲的手很柔软,忽然问我“多大了”,我说五十了,她说还年轻呢。母亲反复用说家乡话说,傻了,又聋又瞎,拖累孩子们了,和我姥姥老的时候说得几乎一样。月前,我写这文章时和于振立要一些图片资料,于振立告诉我,他母亲去世了。有一天,又打电话说,今天是他母亲“头七”,他请了朋友一起过过,也请了商总。

 

 

于振立和母亲在山上1996

 

2012年1月12日于宋庄小堡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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